散乌郎(准备跑路ver.)

栎散小生,乌有以报。
惟愿路过人能小小地喜欢上我的文字,因而感觉世界温柔了一点点也好。
恩,一点点。

(龟速搬离中)

 

【APH/黑鹫主从】孔雀翎

#旧文重发

看前须知:

  • 可配合《Por Una Cabeza》《That's Christmas To Me》和《One Last Dance》食用。

  • 全篇CP提示(敲黑板),孔雀神罗x调养师普。目前来说我觉得是最ooc的一篇,避雷预警!注意这绝对不是演习!!

往下试吃:

山里的晚风总是如此温柔,细草伏下来扎着脸颊,微微的刺痛。也许是拜此所赐,他们凝望对方时的目光竟不含半分警惕。分明是一种物种与另一种物种的第一次会面。

缪斯,一个年轻的缪斯。男孩动了动唇。却是它先开口了。

“喂,你还好吗?”

彼时的神圣罗马轻声道。

Ready? Forza!→


【APH/黑鹫主从】孔雀翎

楔子

基尔伯特推开剧场的门时,孔雀已经在冰面上了。

剧院显然对今晚的表演抱有很大的期待,他们早早修整了作为舞台的冰面,一望无际的冰面上它的身影宛如一粒静止的沙。旋律熟悉的舞曲在高处悠悠落下,小提琴的滑音若隐若现。为了节省电力,舞台上仅仅亮着一盏灯,一束微黄的灯光在孔雀头顶打落。斑斓的尾羽平铺在冰面上,蜿蜒的光模糊了它的背影。

它看上去像是仙人褪下的浴衣,孤零零地落在了人间。基尔伯特扶住扶手,很慢很慢地踩上了冰面。隐隐约约记起耳边是一首探戈舞曲,名字却是和乐声一样模糊。

他没有穿冰鞋,在冰面上向它靠近时像是一头跛了脚的狼。因而在即将抓住孔雀的肩时,他的摔倒早已在意料之中了。

意料之中的还有另一件事——神圣罗马没有回过头看他。

摔下的姿势是跪着的,他甚至随着惯性滑了几步。膝盖上的疼痛隔了许久才钝钝地渗透开去。咬着牙吸了几口气仍是疼得膝盖发颤,索性就着这样狼狈的姿势抓住它的羽尖,使劲拽了拽。孔雀缓缓转过脸。基尔伯特定定地凝望它,直到视线中深色的翎羽轻柔地滑过那截苍白的脖颈,直到他们最终得以在唯一一盏灯下注视着彼此。

时间仿佛已经过了百年,背景里洋洋洒洒的深红布幕的色彩在一刹那惊人得明艳。相对地,孔雀的眼神在满目深红中闪烁如熄灭的烛光,眼尾边一点点的闪粉在眨眼的瞬间刺痛了凝视的瞳孔。

普鲁士人原以为它会流泪,念头初起便觉荒唐,然而这念头无端地挥离不去。他朝它的脸伸了伸手,半空中一滞,转而涩然地掬起它颈边一缕发丝,低下头去吻那发尾。未来得及触碰到时,它突兀地一偏脸。线条优美的脖颈敞露开来,锁骨似乎因呼吸而显出了肌理的张力美。然而直到他的唇吻上了它的耳根,才恍然明白这是在颤抖。

他抬起脸,心跳在一片宁静中逐渐慌乱。孔雀的眼睛在背光中微微显出几分温润的质感。它的背羽已褪尽了过去的灰暗色彩,大片大片交织的亮色宛如东方的上等绸缎,惟有脖颈那圈柔软的羽毛仍带着淡淡的浅灰。那是演出的服装了。

——可是它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点点晦涩的色泽时,还是成了过去灰蒙蒙的一抹。

那眼神让男人心惊,基尔伯特下意识收紧了手。

“你说话啊,神圣罗马,”他轻声开口,声线勉力维持着难堪的平衡,“你会不会......很恨我?”

孔雀眨了眨眼,瞳孔里无数灰暗的影子如游鱼般淹没在眼尾的闪粉里。它不发一言,一切便避无可避地安静了下来。小提琴的弦音缠绵如将要绷断的丝线。基尔伯特再看不下那眼神,他轻轻拉了它一把,没等它反应就粗暴地拉入怀里,另一只手用力捂住那双眼。孔雀在他怀里毫无声息地使劲推他,困兽一般。

他胡乱钳制住它,动作里有着近乎恐惧的冷漠。它咬他,他就狠狠地扣紧它的后脑勺,尽管指尖颤抖得厉害。孔雀的翅膀在挣扎中展开在冰面上,每一根羽毛上都有光浮动的烙印。亲吻在这种时候只是吞噬混乱的气息与情感的敷衍方式,残暴而难分难舍。

——然而当男人侧过脸嗅到它身上隐约的皂角香,他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这香气将被油腻的脂粉盖过了,它将不复存在。他的指尖沿着它的翎羽下滑。这一吻值得一个世纪来回味,他想,心脏却在像怪物般嚎叫。神圣罗马在他的怀里渐渐瘫软,男人慢慢弯下腰,脊背削瘦如方尖碑。

直到口腔里蔓延出淡淡的血腥味,基尔伯特的理智才重新回到笼子里。心跳漏了一拍,随后仿佛和看不见的某人达成了协议,不可思议地缓和下来。他慢慢卸下禁锢它的力气。神圣罗马喘息着推开他的胸口,侧过脸的一瞬基尔伯特能看见它的嘴角抹上了朱砂般的殷红。它在挣扎中咬破了他的嘴唇,而那应是最后的容忍了。指尖触到了异样的质感,男人低下头,在这一晚第一次认真打量孔雀。演出服的颈羽下原来遮掩着一圈绷带。

孔雀不是不说话,它只是说不出了。


01

最先唤醒街道的,是麻雀的啾鸣。

已近凛冬,青砖石上结了层薄薄的霜。在男孩的短靴踩乱那些小小的雪晶前,那里只印上过鸟类浅浅的爪印。麻雀在孩子跑过时仓促地拍翅飞离。

晨光里,砖红色的路灯一个接一个熄灭了温柔凝望的眼眸,围墙上一张张海报的色彩于是黯淡下去,直到海报上的人脸显出几分疲惫。

蹿上铸铁灯头的鸟儿明显不会看到这些,它用细细的脚爪一个劲地抓挠着玻璃灯罩,神经质地望着冲撞鸟群的孩子。视野里只有一顶一跳一跳的旧帽子。

那顶帽子在似有若无的雪雾中,渐渐,远去了。


门铃响的时机相当不好。基尔伯特咽下今天早上第一杯黑咖啡的第一口,草草拽了张纸巾擦擦嘴。马克杯不偏不倚地压住他最不想看的那张纸上,落下时甚至还故作聪明地配合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拉开门的那一刻,一份报纸已然递在了眼前。送报的孩子沾着雀斑的脸颊红红的。

“......先生,这是您订的报纸。”

那孩子喘着气道。基尔伯特眨眨眼,“嗯”了一句,一手拿过了报纸,另一手替孩子把快滑脱的围巾拉了拉。

“今天也很准时呢,小乔治。”

“是的,先生,不负您的期望。”

取走的一刹许是因为孩子的手指冻僵了,报纸滑了滑。刻意放大的铅字猝不及防地掉落在眼前。“孔雀之舞,待君赏味。”

基尔伯特下意识抓住了它,手指卡在了“孔雀”的缺口间,不上不下的虚幻感。喉咙里似乎还梗着那口咖啡,他捏紧了那个小小的缺口,两个相邻的字在指尖下犹如虫子般抖动。——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下一秒不由自主地松开报纸的。

“呵,”孩子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虽说那表情却毫无半分愉悦,“剧院又找来了新的舞蹈演员了?真是做事干脆利落呢。”

基尔伯特勉强把目光挪向男孩,他试着无所谓地笑笑:“......你这是在羡慕吗?”

“当然,先生。”孩子的回答坦率得让人惊讶,“为什么不?‘孔雀’的舞蹈可是被称为‘上帝给予的最后一味良药’。”

“你还年轻,并不需要......”基尔伯特有点语塞。

“迟早会的,”孩子提了提帽檐,示意要离去,“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件事,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不是吗?”

门快关上了,基尔伯特望了眼阴沉沉的天空,犹豫着用脚顶住了门。

“嘿,小乔治!”他向那孩子喊,“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什么?”孩子转过身看他,男人能隐约感觉到他的目光的热度,只是比体温高上那么一度。报纸在他的掌心里蜷缩着颤抖着,悄无声息。

“噢,没什么。......你对今天的天气怎么看?”

孩子抬头望了望天空,沉思几秒,向他挥挥手。

“我认为是个好天气,大人们也许能睡上一觉。”

稚嫩的童音笃定地宣布。


关上门。咖啡在杯中,刚切好的香肠盛在面包上,木椅像忠诚的狗蹲踞在餐桌前。基尔伯特慢慢展开报纸,那只卷发的“孔雀”的侧影如画屏般平整。

他看过剧院最新张贴的海报,知道那头卷发是稻穗般的浅金。“芙罗拉”,剧院用女性化的名字称呼它,——这就是知道的第二件事了。

面包的香味在口中变得酸涩。他盖上报纸,匆匆抓起马克杯。杯底一动,杯下的白纸就仿佛不请自到。“埃德尔斯坦”的姓氏在写完整之后总会让人不自觉想起玫瑰盛放的姿态,这让他没法生气,姓氏象征的不仅仅是背后的庞大权力。他闭上眼,单手撑住额头,左手握住的杯子里咖啡泛起小小的涟漪。

“先生,我将要派马车来接送您。不得不提醒您一声,我请您来做我的‘孔雀’的调养师,并非只是用于调养的,”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位贵族先生会在信里这么说,稍有不同的可能是语气更为委婉,口吻却更为傲慢,“我要求的是一只为我倾尽舞技的家伎。”

天真又残忍,贵族先生是矛盾的人性的典型代表了。基尔伯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没用,和这种人解释是徒劳的。“我要它的羽毛艳丽得如同缪斯的面纱。”“我要它的叫声比青铜风铃还轻灵。”

不,不,不,他们总是这么说,还不够美,我的天使。和他们解释“孔雀”不是修普诺斯,不会捏一把沙子在他们眼皮上一粒粒落下是没用的。罹患失眠十数年的他们几乎在心中把“孔雀”塑造成神话里的神祗,而他们也确实在这样做,起码是要求调养师这样改造

——然而现实里那些可怜的“鸟儿”可是囚禁在牢笼中,由他们亲自下令。“孔雀”原本仅仅是由于具有催眠效用的舞态而得到青睐的,不是吗?

他喝了一口咖啡,苦涩在唇舌间蔓延。落地钟低低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屋外的石子路上隐隐约约回响起马蹄声。男人靠在椅背上静静等待,眼前的餐盘像一个正在哭泣的笑脸。

门被敲响时,咖啡已经凉了。


02

没有多少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睡眠失控”,人们这样叫它,而这样的称呼已是迟滞的回应了,它的爆发在稍稍遥远的从前。

那时基尔伯特还小,他只知道在某一天,成年人们都或多或少、莫名其妙地丧失了睡眠的能力。紧接着是老人、孩子,最后幸免于此的似乎只有婴儿。失眠像是一种病毒,从地球的这一头流动到另一头。随后不夜城像雨后蛙声般不情不愿地逐一诞生。头痛。消退的记忆力。抑郁症。不规律的瞌睡。无法入睡的痛苦纠缠住每一个人,黑夜漫长得吓人,白昼却涂满晃晃悠悠的眩晕色彩。

最早患病的那群人自杀率接近百分之八十,一片哗然中各国的医学界试图发掘出原因并遏制越发险恶的趋势,当然,他们找到了些许线索,可惜到了最后一切都瘫痪成谜。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死神光顾美洲的次数和亚非相差无几。

“孔雀”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被发现了。


马车忽然剧烈地震了震,基尔伯特猛然从昏睡中惊醒。他喘息着压住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一瞬间的异常。还好只是一瞬间。

也许是时候去接受一次治疗了。他把头靠在马车壁上,深呼吸几次,让身体放松下来随着马车摇动。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睡好了。

说出来也许会略显讽刺,一个孔雀调养师竟然无法睡好觉,他们可是最容易接触到那种神奇的物种的人之一。基尔伯特对此只能报以苦笑。过去的十数年他确实做到了一个标准的调养师,现在则是例外。

瞥了眼窗外,快要到罗德里赫的宅子了。为着让自己尽早清醒,他倚在了马车窗上,风拂过脸的触感因麻痹的神经而几乎无法察觉。墙上的海报在视野里一掠而过,那个金发的孩子的眼睛灰蒙蒙的,眼尾靛蓝色的眼妆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灼热的虚影。

他的手抠紧了窗帘,几乎要将身子探出去。是孔雀。那头金发转眼脱离视野,值得庆幸的是,那名字留下了影像,那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芙罗拉。他不自觉松开手。

——一刻钟以前,他才在报纸上看见了这只替罪羊。一只新的孔雀,一位新的活祭品。他为他当时的想法感到抱歉。所幸他们选中的不是他的孔雀。

那只会在灯光下脚爪磨出鲜血的孔雀,不会是他拖着烧焦的尾羽的黑鹫。


“嘎吱——”

仆人弓身为他打开大门,回身向他恭敬地做了个手势。

“请,先生。”他的德语里带着南部的浓重口音。那是一个新面孔。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基尔伯特慢慢皱起眉峰,罗德里赫的焦躁症状可能进一步恶化了。——更糟糕的是,他的“药”还没有熬好。

可生活就是如此,不如意之事往往比飞鸟掠过窗口的次数还多。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入。庭院里种了不少植物,风拂过时叶子就纷纷掉落。这显得不合时宜,毕竟现在这块土地早已被冬神揽入怀里。叶子落在了肩上,他随意掸了掸。视线擦过三楼的窗口,那块深灰色的窗帘轻微地动了动。

“先生。”

宅门前领结深绿的管家向他微微欠身。他点点头,由着他带领自己走入深宅。

“它怎么样?这星期的饮食安排如何?”他尽量简洁地询问。

“一切遵照您的意见,先生。”管家的声音略含了点抱歉的意味,“——可是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它仍然不肯合理进食。”

“不愿意吃?”

“不,它隔天进食。有时是隔一天,”他们穿过走廊,昂贵的毛毯在皮鞋下无声地抱怨,“另一些时候是隔两天、三天——请原谅,先生,我暂时还没有发现较为固定的进食规律。”

基尔伯特抬头扫了眼走廊上的画,抱着波斯猫的贵族妇女温软的眼波与他擦肩而过。有一瞬间,他以为她想把那只眼神凶狠的猫咪扔给他。噢,我才不干,别想让它爬上我的膝头。她掀起裙摆夸张地扇了扇。这只小畜生只会把它的尖爪子往我胸口上摁。基尔伯特揉揉眉心,闭了闭眼。

“......吃的分量有多大?”他接着问。

“我想并不比一位成年人多,尽管我们为它提供的都是最新鲜的食材。”毛毯延伸到了楼梯,寂静的氛围也是,“先生,请问是否还有更合适的调养方法?伯爵先生对这只孔雀的期待与日俱增,他恐怕等不及了。”

这个问题还是来了。喉咙发紧得厉害,他没办法说谎,也没办法出卖它。“你也是一个人类呢。”它曾在他梦里踱步,语气因着熟稔而愈显讽刺,“Benissimo!你可算长大了,到底没认错自己的本性。” 

它没有说错。但听厌了贵族们的各色要求后,他也早变得圆滑,起码不是当初会向上位者泼茶水的鲁莽少年。

他们已经上了三楼,越过管家的肩,基尔伯特能看到那扇通往大厅的红漆大门。到了这里,管家就没有任何权力继续陪同了。普鲁士人上前几步,抓住门把手。他察觉到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反而因此倒生出一种浓浓的自厌感。它在他的梦境中还说过什么?它说——

“你是个可悲的怪物,”孔雀的尾羽微微抖动,一千只眼都在斜睨他,“你甚至没办法爱你想爱的人。”

他猛然一震从幻觉中惊醒,下意识回过头。老管家仍有礼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阳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在他的视线落下的那一刻露出歪歪斜斜的笑容。嘿,你相信吗,我这底下——它握起拳头敲敲心口,——蛰伏着一头野兽。噢,你信了吗?它睁开漆黑的眼睛。

——别傻了,亲爱的,我怎么能遂了你的愿?

他的指尖抓紧了门把手。

“——我为伯爵先生的期待与信任致以感谢,请转告他,”他的孔雀恐怕一辈子也不会为别人起舞,“近日他的孔雀就能长好烧焦的背羽。——相信在不远的日子它会放下戒备,献上一舞。”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打开了门。


它就在某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看不见,但它的脚爪半勾的弧度必然会是桀骜的。

关门的一刹那,空气的流动骤然急躁。他转身迅速将周围一切扫入眼底,背在身后的手摸索着门上的锁扣。视野里是一秒的平静,随后黑影从右上方轻盈地袭来。——这不值得惊讶。真正值得惊讶值得自豪的是,即使神经疲惫到这种地步,他还是在半秒内准确地拧上了锁扣。

“咔。”

门锁卡死。孔雀狠狠撞上他的胸口。摔倒,脊背磕在地毯上时的声响像是一块笨重的铁块。抓。踹。狠狠地一扇。他听到纽扣濒临飞脱的哀鸣,后脑勺着地时耳边烧开了水般一片乱哄哄。口腔里应该擦破了哪里,血腥味在舌尖缭绕不去。毫无意义的厮打,几乎是在开始后的第五秒里结束。

老家伙说错了,这只孔雀的进食绝对符合需求,它用着脚爪紧抠住他的腹肌的力度足以压制任何一个成年男子。基尔伯特绷紧了下颌,强忍着疼痛,鸽血红的瞳孔几度不受控制地缩放。稳稳压着他的孔雀自上方不动声色地睨视,柔软的羽尖轻轻滑过他的锁骨。——这该是它某一根副羽不自觉的吻。

大厅的窗帘都拉上了,光线过滤成淡淡的阴影。基尔伯特看不清它的表情,因疼痛而愈发短促的呼吸在寂静中显得苍白无力。毫无意义,他又一次想到。腰腹上的疼痛火辣辣的,那只爪子还在一点点收紧。他的指尖颤抖着抓紧打过蜡的地板。徒劳。

黑暗中它缓缓低下了脸。当然,这也是他的猜想罢了,毕竟什么都看不清。作为证词的是以下种种:逐渐靠近的呼吸声,掠过眉角的羽毛尖(凭着职业素质,他可以断定那是孔雀的颈羽),洒在脖颈上温热的呼吸。以及,最后轻轻抵在颈动脉上的冰凉的尖牙。

“知道吗,你该谨慎一点的。”它伏在他耳边轻声道。

一瞬的宁静。他的声音像是死掉了。呼吸声。心跳声。乱糟糟的踢踏舞。它伏在他的胸膛上,那胸膛宛如在死寂的海面上起伏的船舶。

就在它怀疑他已经疼晕过去的时候,男人顺势侧了侧脸,把鼻尖埋入那圈柔软的羽毛中。呼吸划出了小小的涟漪,蔓延过来的体温像一小块掉入蜂蜜的黑巧克力。

“......你身上的果香变淡了。”他哑着声道,抬了抬手,从它的背羽试探性地慢慢抚摸下去。孔雀的爪子一紧。剧痛让人几乎要窒息,男人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一口气。

眼前浮动的亮光像夏夜里的萤火虫,躺在萤火虫群里听到的心跳声也是疼痛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侧了侧身伏低了身子,权当作一种不允许他迟疑的默许。他把指尖插入细羽中,努力压制着颤抖。那羽毛经过长时间的调养已然恢复了过去的柔滑。如果现在有阳光斜映在孔雀翎上,那将是一种瑰丽的艳色。权贵们爱的不仅是它们有催眠性质的舞蹈,还是它们舞动时一身飞跃起来的翎羽,在光的折射下美得动人心魄。

然而他的......不,伯爵的孔雀没有那种绚烂的色彩,它是灰绿色的,像是等待浪子归家的情人哀伤的眼眸。它的舞——

他的手停了,指尖的触感不知不觉已被粗糙的磨砂感代替。愣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抚摸到那块残破的烧伤。孔雀偏过脸,呼吸喷洒在耳根处,温温热热。它收起尖牙时他竟感到怅然若失,仿佛那是一个久盼未至的拥抱。

“还会疼吗?”他问它。交首厮缠般的姿势让他恍惚忆起从前。火烧火燎的痛感忽略得久了,成了闷闷的痛楚。

那爪子毫无预兆地松了开来,腰腹的疼痛宛如潮水般消褪,灼热感却仍一抽一抽。他没有动,它也是。

“你不该让我活下来的。”它答非所问,语气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眼睛,谈话就没有半分实感。下次我该记得要求管家定时给它掀开这些帘布的,他想着,指尖再度抚过那些细细茸茸的羽毛。梳理到颈羽时,它下意识把脸侧向另一边,尽可能露出脖颈供他触碰。他无声地笑了笑。

“他们说你不愿意定时进食。”

“族长交接后旧的王就只能接受驱逐与死亡,——这是规则。”

“我安排的食谱一直是按照你的喜好,你要不要试着连续吃几天?”

“你们要求我苟活,竟还胆敢命令我献舞。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管家保证过是最新鲜的食材,伯爵真的很重视你。”

“那是因为他觑觎我的羽毛。”它终于回答他了,尽管口吻讽刺,“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看的已经够多了,孩子。”

颈羽又一次蹭过眉角。他意识到它要离开,匆忙间抓住它的羽毛。握在手心的触感厚实而软滑,那是翅膀上的主羽,他下意识松了松劲。孔雀轻轻扯了扯。

放开。他原以为它会这么说。也许会再加上几个修饰词,以及那个不变的中心词。卑劣的。肮脏的。无耻的。孩子。

它开口时却直截了当。

“什么时候你们才会认清呢?我们不是孔雀,不是供你们赏玩的珍稀物种。”长羽自手心一点点抽离,他不敢抓紧,只能听着它叹了口气。那尾音恹恹的,微微地刺了刺麻木的心脏。他的手一抖,那羽毛就完全脱离手心。

“就算是将我当成一种‘药’,那个贵族的脑子也太不好使了点。”

“哪有人会找一只一心求死的‘孔雀’当‘药’呢,这和自杀有什么两样。”

“蠢死了。”


03

“它们毫无疑问不是人类,即使长有与人类相仿的面孔。——恐怕最令人震惊的一件事是,它们能听得懂英语,甚至能说出来。劳伦斯博士分别用了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与中文与其中一只打招呼,均得到类似于明白的回应(虽然很明显它并不是完全精通)。”

“其次,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它们在生活中保留了许多类似于舞蹈的动作,有的用于社交,有的用于求偶......凡此种种,难以列举完全。而我们在观看完毕它们的舞蹈后,交谈之中偶然发现每个人的疲惫感都有所消退。......我们猜想这是由于它们的翎斑,在舞动的过程中也许在视觉上起到了凌乱的效果,——事实上,博士认为这很大可能是一种催眠,他决定布置几场实验。......如果得到证实,这将为医学界带来更完善的治疗‘睡眠失控’的方案。”

“我们试着抓到一只幼兽,观察它的翎羽、尖爪与翅膀,......难以否认,它们在外观上与一种物种极其相似。是的,那就是孔雀。”

“人类首次接触到‘孔雀’,是在1968年3月17日。”        


                                                                                             ——《塞涅尔回忆录》(节选)


基尔伯特见到人生中第一只孔雀,是在八岁。

——然而那是在1965年。


门扉再度沉重地阖紧。上茶。女仆纯白的裙摆裹着柔软的腰肢。款款倾入骨瓷杯盏的琥珀色茶液。上等茶叶的香味袅袅缭绕在指间,靠在沙发上的男人揉搓着眉心。基尔伯特走进客厅时,仅能看见他映着光亮的细边眼镜。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您还好吗?”

他落座时的动作却毫无言语中的客套。他知道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现下忍受不了这些多余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客人在,贵族先生该是后仰着躺在沙发上混混沌沌地熬过神志不清的一天。

罗德里赫抬起脸时的脸色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好些。

“很好,谢谢。”他的德语略带了点巴伐利亚的口音,这一点平时总能被很好地掩盖过去,“您呢,先生?”

“托您的福,还不错。”

“那么,我想我们可以直奔主题了。”他淡色的眸子在镜片后缓慢地闭上,睁开,基尔伯特留意到那瞳孔微微涣散,“我希望您能尽早让我看到它的舞蹈,最晚在下周。”

基尔伯特低头啜了口茶,他控制不住端着茶杯的手,茶水在杯中轻轻振荡:“这实现的可能性太小了,您知道的,它烧伤的尾羽才刚长好,而背羽——”

“我很抱歉,如果真走到这一步,”罗德里赫把声音压得很轻,“我会考虑换一位调养师的。”

“——可这无关于我的能力,我必须向您提醒,我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调养师,所交出的成绩少有雇主不满意的。”声音渐渐尖锐,“我目前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在充分考虑了您的孔雀的身体状况而布置的......”

罗德里赫冷笑了一声。那远远超过男人的想象,基尔伯特下意识收住了后面的话。疲惫与抑郁似乎撕破了贵族的伪装,尽管现在只是小小一角。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你的业绩的确很不错,但我恐怕你无法教出顶尖的‘孔雀’,你能给我的只是仅仅够得上‘优秀’的产品。”他向他探过身,瞳孔的映像在某个瞬间四分五裂,如遭分尸。那一刻他想往后躲,因着那映像正是他自己的脸。

可是罗德里赫怎么会放过他。贵族慢慢伸出手,右手上抓着某样东西拍了拍男人的脸颊,嗤笑声如它一样冰凉而光滑。

“我指的是你的内心,你下不了手。施泰因子爵的孔雀甚至没有在你手中学会垂下尾羽,以满足它的主人踩踏的欲望。多可笑,你会留情于这种卑弱的物种——它们说白了只是一种畜牲。对,毫无尊严的畜牲。”

他轻轻斜扔了它,于是那片纸砸在了男人的胸口上。基尔伯特低下头,看着它滚落下来,直至空荡荡的手心。他的手像是猛然被烫了一下般缩了缩。那是一张门票。

“去认真看,回来好好调教我的家伎。”罗德里赫重重往后一坐,沙发像是某条被虐杀的狗般无声地战栗。基尔伯特移不动视线。寒风吹得满心彻骨冷意,窗口的风铃一声轻响,金丝雀惊醒后便放声鸣叫。不,它在哭叫着。恐惧。无助。绝望。他满眼都是那些烫金的字体,液体般流淌下来浸湿手心。“芙罗拉。”“孔雀之舞,待君赏味。”不不不,他们总是这么说,还不够美,不够美。我的天使。

罗德里赫在一片平静的混乱中倚在沙发上,微微歪着头,黑发掩着黯淡的镜片。支撑他的丝线就要断了,可悲的人偶。金丝雀用尽全力讥讽他。基尔伯特终于慢慢转过眼,他很确定罗德里赫没有听到这一切。

因为当贵族开口时,他的声音像是梦呓。

“......我开始出现幻觉了。我想,它们应该是。......我总是会看见侍女裙下的黑蛇,裙子裹住的腰身不是女孩的。它更柔软,更没有约束。”

“是蛇的。”


基尔伯特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八岁。他迷路了,在那密林里。

阳光穿不过层层叠叠的绿影,风起时,光斑汹涌如潮水。不知道迷迷瞪瞪地走了多久,草丛越过了头顶,成了新的屏障。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哪里都是令人眩晕的光影。

他找累了,一脚踩空后摔倒在草丛里,再不想爬起来,只是望着没有一只飞鸟的湛蓝天空。左脚踝肿得厉害,天黑前总会有大人发现自己失踪了,干脆就等着吧。疲惫终究是压垮了不安,他慢慢闭上了眼。

睁开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满眼的霞光。男孩下意识挡住洒在眼皮上的光,于是,伏下身子的孔雀缓缓展开翅膀,半张的翅羽盖在了刺眼的光斑上。他看着它,它注视着他。羽翼载满霞光,灰蒙蒙的眼眸里却装满了孩子无措的表情。

山里的晚风总是如此温柔,细草伏下来扎着脸颊,微微的刺痛。也许是拜此所赐,他们凝望对方时的目光竟不含半分警惕。分明是一种物种与另一种物种的第一次会面。

缪斯,一个年轻的缪斯。男孩动了动唇。却是它先开口了。

“喂,你还好吗?”

彼时的神圣罗马轻声道。


04

索菲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瑟缩着搓了搓通红的手。已近傍晚,街上匆匆赶回家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点灯人的身影在人潮中影影绰绰。

她也很想早点回家,和家人依偎在小小的火炉旁,等着刚刚烤好的“咝咝”冒着热气的土豆由妈妈端上桌来。——可是……可是她花篮里的花还没卖光。女孩低头理了理花篮里稀稀落落的花束,满天星已显出瑟瑟的颓态。

又一盏路灯亮了,这一次近了点。她呼出一口白汽,抬起脸。一个过路人。女孩轻轻咳了咳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声音因寒冷而微微颤抖。

“......先生,买花吗?”

男人粗鲁地摆摆手,径直过去了。握在手心里的满天星在寒风里折下了腰,她怜惜地用另一只手护住它。风吹疼了眼睛,她猜想着它们是否已经变得通红。那该多狼狈呀,索菲娅。

泪水要忍不住了,她眨着眼抬起头深呼吸几次,想用力把它们憋回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戴着礼帽的绅士,他像是发现了她的窘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要跨进马车门的脚。

女孩慌张地向他摆出一个微笑,想解释自己并无大碍。嘴角一扯,眼泪就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糟糕,她用手背胡乱抹了几把脸,泪水却止也止不住。更糟糕的是,他转身了,在向她走来。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配着马具的枣红马扭头惊异地望了她一眼。

太糟糕了,他们本应在更美好的场合遇见的。


......

埃德尔斯坦绝不愧于冠有“伯爵”称号,他送来的不只有门票,甚至还有一辆气派的马车。

怀里的花在风中不住颤栗,基尔伯特弓腰进入马车厢时不由自主搂紧了它们。马车夫在身后关上了门。“砰。”花儿又是一阵轻柔的喧哗。

他坐下,让花束睡在膝头。车窗外昏暗的灯光细细地挑染着花朵们垂下的眼梢。指尖无意识地跟着亮光抚摸过那些憔悴的紫蓝色花蕾。那卖花的小姑娘递给他时眼睛红红的,他假装自己看不见。但显然她还是有些微的尴尬,勉强笑着时竭力讲些什么。

“先生,您知道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吗?”

“......抱歉,我不知道。是什么呢?”

“满天星虽然花朵细碎微小,紧紧簇在一起时却能像霞光一样美,您清楚吗?甚至有诗人将它们比作孔雀的尾羽。”

“‘孔雀的尾羽’?”

“是的。请把蓝色满天星送给您的爱人吧,它会替您说出您的深情——它守望爱情,而您守望您的女孩,——这正如孔雀的尾羽也只会为了爱人而展开,不是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些孱弱的花儿理顺了抱在怀里,弯弯身送入他的怀中,基尔伯特下意识拢住了那束花。它们沉睡在臂弯里轻得宛如鸟类的骨架。

“请答应我,好好对待它们。”女孩泪光闪烁,“希望您的爱人会喜欢它们。”

“——噢,当然了,我对除了人类以外的一切生物都能怀有欣赏之情,感谢上帝。”

那声音桀骜而缓慢。基尔伯特的手停了,他猛然抬起了头。孔雀的尾羽披散在酒红色的地毯上,摇摇晃晃的光扭曲了,照不透它。马车厢里似乎在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地震。

马车轮原来早就辘辘前行。


“这不应该,带他回来实在是太蠢了!早晚有一天我们的踪迹会暴露给那群贪婪的人类......”

“我只是‘带回来’,后面会有什么样的走向完全可以修正。”

“‘带回来’就是一件很关键的事!你知不知道他有可能会成为——”

“弗朗西斯,”他到底还是放沉了嗓音,暗含作为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是我捡回来的,他属于我。。”

“如何处置他,还由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先生?......先生,剧场已经到了。......”

敲门声还在持续,或者它只是刚刚开始?他闭了闭眼。

余晖已经彻彻底底地褪干净了,满天星还在,幻象走了。晕眩感迟疑是否应离场,而很显然他的听力现在再度青睐于他。正常的听力。欢迎回来。

他摸了摸口袋,那张印着烫金字体的门票磕着试探的指尖。在某种意义上,他希望它也能和那些幻觉一起消失。

“先生?”

他深呼吸了口气,抱着花束站起身。满天星趴在他的肩上轻轻呼吸。

“Ja.”


“你说得对,......但这确实是一个隐患,你无法否认不是吗,睿智的族长大人?”

“他还是一个孩子。”

“大火都是从火苗开始燃烧的。”

“我们不该一概而论。”

“而我认为,我们不该盲目乐观,大人。”


领带缠着他的衣襟仿佛一条蛇,基尔伯特扯了扯它,他清楚自己在不由自主地烦躁。从后方传来的女士的交谈声碎得像是玻璃渣。他错了,它们——那些眩晕感和幻听不曾离开。二十年前的那场对话在今夜萦绕不散,像噩梦一样。

这本不应该。

他忽然抬了眼,尽管并不知道缘由。舞台的帷幕渐渐拉起。掌声在这时才苏醒过来。无数绅士名媛挺直了腰板,袖珍望远镜反光的镜面像火烈鸟半勾的鸟喙。他望向那一头,于是意识到了刚刚所作为何。

孔雀登场了。尾羽拖曳着,倒影恍若冰层之下蔓延而上的一丝裂纹。它仰起了脸,垂在耳边的流苏滑落下来,面具掩盖了它的面容,连同它的眼神也拉上了面纱。灯光收束在小小一点上,斑斓的背羽缓缓地展开。暖色的灯光流淌在羽翎上,那瑰丽的色彩宛若来自遥远东方的奢侈品。掌声在沸腾,乐音躬身退让。芙罗拉,芙罗拉。他听到他们内心的呼喊。有女士在啜泣,手帕揉皱在手心里。

“Che bella......”(多么美丽......)

她流着泪轻声赞美道。

像直面一道强光,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探过身捕抓它。基尔伯特甚至听不见满天星的呼吸声,还有那些隐没的幻听。孔雀最终凝固在芭蕾舞者经典的arabesque动作上,脖颈的线条美好得难以置信。

直至这一刻,他才仿佛当头一棒般恍然大悟,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在他挣扎着要起身前,那些声音率先张开了怀抱。男人的瞳孔虚晃了晃,他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大口喘息。“你要对这孩子怎么样?”“我要他活着。”它低声说着,声音中混杂了二十年前那阵永不停歇的风声。那瞬间巨大的酸涩感笼罩不散,他用力地闭上眼。脑海深处雷霆轰鸣。

“你知道吗?孔雀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种野兽,当它舞动,没有任何人愿意闭上眼睛。”

他听到隔座的老绅士叹息般喃喃道。

可他以为那是自己在自言自语。


“我能留下来吗?”

他抓着它的羽毛尖,仰着头努力看它。

孔雀的眼睛一如烛火。它吻孩子的额头时,他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未来将是他吻它的眼睛,像早春里驯鹿低头亲吻野莓,鹿角上纠缠着冬眠未醒的红线。

“当然。”


舞曲是在掌声中开启前奏的。孔雀的脚爪半勾,落地。尾羽半扫,它第一次旋转时,那扇尾羽如花瓣般颤颤巍巍地绽开。眼翎斑飞掠如光影,半扇花影半扇梦。袖珍望远镜一个又一个缓缓放了下来,有人揪紧了心口的衣料,另一些人则软软地瘫坐在座椅上。像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基尔伯特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那场舞。他甚至听不见自己哽在喉咙里的呜咽声。芙罗拉。芙罗拉。

视野频繁扭曲,摇晃。鼓点在旋舞中一圈圈揉开惺忪睡眼,而后逐渐暴躁。孔雀的肩颈绷紧了,它跃起时羽尖划出了漂亮的弧线。灯光鱼群般追随它,尾羽映照成了透彻的苍白。

“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你会后悔吗?”

“关于收留你吗?”

“我在你的族群里待多久,你的权威就会被质疑多久,不是吗?”

“那么,你呢?”

“我?......我为什么要后悔?”

“为了你的性命。我要求你吃下毒浆果的那个瞬间,你后悔了吗?”

它落下了,一个微妙的仄歪。基尔伯特猛地坐直了。然而当它侧展右翼做敞式舞姿时,他对上的是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灯光在它的眸子里泛滥如水光。没来得及喊出口,心脏一阵麻痹后猝不及防的剧痛,他弓下身握紧拳头抵住心口,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不,不是的......这不可能是神圣罗马。它还好好待在那所宅子里,它睡在一扇扇窗帘背后的阴影里......它不屈服于伯爵,不屈服于他。它的舞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看到。——但是只要他回过头去看它,它永远都还在那里。

它哪里也不会去。


再抬眼看舞者时,它已经跪了下来。人群的喧嚣声还没传来,剧场工作人员还没出现前,那孔雀的身影单薄得恍若断了丝线的人偶。他只是恍惚了一下,那身影就渐渐大了起来。在工作人员从背后勾住他的胳膊拖开以前,基尔伯特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原来竟鲁莽地冲上了舞台。

“停下!......我是一个调养师!它现在很危险,我可以帮它检查伤势!......”

说不清是谁先被挣脱。然而呼吸声直到掀开那面具,才终于冲破了禁锢。基尔伯特低头看着孔雀惨白的脸,面具尖锐的边缘深深陷入冰冷的手心。身后未及时切断的舞曲起起落落,人们的交谈声冗杂得近乎残忍。这里却是一片寂静。死寂里满天星洒落在那一头长发上,稻穗般的浅金像是在盛放又像是在枯萎。

就在他的眼前,两道血泪从孔雀的眼窝深处缓缓淌下。眼角靛蓝色的眼妆花了。

被死亡涂抹得一塌糊涂。


“亲爱的,为什么不给这孩子一颗毒浆果呢?如果他能活下来,我想再不会有人反对你的意见了。”


05

蜷缩在窗帘里,靠着玻璃,窥视屋外的黑夜。倏忽一簇烟花炸开了夜空,一惊,往后退了退。眸子里却躲不过斑斓的倒影。

似是怔住了,只懂得一味将那幅美景装进眼睛里。渐渐又贴上了冰凉的玻璃。呼出的白汽映得瞳孔暧昧不清。这样端详着,烟花像是裹在雾里。又像是玻璃罩里的玫瑰。

它闭上眼,试图听见一丝声音。烟花的光影在孔雀的脸上无声游走。

背景音里是模模糊糊的骂声。杯盘扫到了地上。碎裂。埃德尔斯坦伯爵的喊声隔了整整一层楼,听起来就像是某种濒死的兽类。

“......去拿猎枪!快去!......我要杀了那畜生!它毫无用处......”

孔雀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得像是在哭泣。侧过脸埋进翎羽里,呼吸拂过细羽时才有了温暖的感觉。那声音终究微弱了下去。

“上帝啊,......救救你的孩子。”

伯爵的声音消失了。


06

他打开门时就明白了它清楚他们想做什么。

它站在大厅的中央。那些窗帘全都拉开了,阳光尽数泼洒在它瘦削的脊背上。它的眼神让他不敢再看下去。心脏紧皱成了什么,一块烂抹布,一枚苹果核,一首无迹可寻的老情歌。随便什么。他开不了口。

是的,是的,他清楚它知道,但他就是开不了口。

它向着他走了一步。男人下意识关紧了门,卡上门锁。随后意识到了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孔雀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

“还记得你来这儿见到我的第一天吗?”它说。

“......我记得,”他不明白为什么它要忽然问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他都会竭力配合它,总是如此,“那时我进来这里,看到的是——”

他住了声。孔雀的笑意收不住般要溢出来。

“当时的我坐在窗口上,带着脚铐,是吗?”它慢条斯理地为他梳理那一天的细节,叙述的仿佛是他人的故事,“那天是不是风很大?我记得副羽都飞了起来。为什么风会那么大呢?因为那扇窗——”它回头看了眼正对着他们的窗口,男人下意识跟着看过去,那玻璃在光中看上去很脆弱,“在那一天没有关上。”

“如果我想要逃走,在那个下午我就会跳下去。”它闭上眼,笑弯了的眼睫末端沾着一点柔柔的日光,“这样,我就能永远解脱了。”

基尔伯特听得仔细。它笑着时,那声音不曾颤抖。它说的都是真的。那为什么你不跳下去呢?你明明是那么地厌恶着我们。他想问它。

身后却传来了催促的敲门声。他动了动唇,开口时已无法挽回。

“我知道。......我不想逼迫你。”他的声音背叛了他,它在这样的时机渐渐哑了,仿佛先他一步屈服于那些该死的事物。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移开注视它的目光。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它的眼睛早就红了。破裂的冰块在玻璃上打滑。它柔软的颈羽曾在他的指尖下倒伏。而如今,他们相隔如此近又如此远。

“我恳求你......乞求您施舍一支舞,”他闭了闭眼,任声线颤抖,“给予伯爵和他的客人们。”


门被粗暴地推开,而后用力地甩上了。沉闷的关门声响彻沉寂的会客厅。

罗德里赫转过头看他。

“......贝什米特先生,我不记得我有邀请你来——”

基尔伯特不发一言,疾步上前抓起桌上的文件。坐在另一头的剧场主几乎要跳起来。

“你!......你干什么!”

罗德里赫摇摇头,拉住了普鲁士人的手。

“别看了,我已经签字了。我把它卖给了剧场,”他的声音很疲惫,“埃德尔斯坦家不会养无用的废物。”

那手猛地绷起了青筋,罗德里赫感觉到手心下那股猝不及防的怒气。但他太累了,累得无法再为他人思考任何一点事。

他只是挺直了身,取了那张纸,而后轻轻抽离。

基尔伯特看着那张契约上清晰的签名,忽然轻声笑了。那笑夹杂了太多太多,伯爵抬头瞥见时竟心中暗暗一沉。这一刻的贝什米特陌生得令人心生寒意,却又有种共鸣般的凄凉。

男人最后颇为正式地深深鞠了一躬,左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上。他说出那句话时应是在心中反复演练过几次,因为当他说出口时,竟是如此平静。

“卡里埃多先生,我愿意为您购买的孔雀担任训练师。”


它用着通红的眼眸凝视他。

“一支舞......”它笑了笑,尾音竟然带出了点怆然的意味,“Faccio una danza per scambiare una vita.(一支舞换一条命。)”

基尔伯特想摇头否认,但是一动,孔雀就低下了头。它慢慢展开了翅羽,灰绿色的羽翎斑驳着日光。眼尾挑起了,水光熏得眼角一抹浅浅的红痕。

那将是昔日王者的一舞,最完美的孔雀的倾心一舞。然而悲怮像海水般倒灌进了宽敞的大厅里,他背靠着那扇沉重的门,觉得痛苦得近乎窒息。那个受了伤而重重跪下的幻影鲜活了起来。芙罗拉,为何簪在你发上的不是玫瑰,而是如雪的白菊?

当它睁开眼望向他时,他甚至尝到了舌尖上嫉妒的腥甜。客厅那一头镶着的玻璃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单面镜。他们就在那一端看着它——本该属于他的孔雀。本该只献给他一人的舞,如今沦落为一枚赌注。心脏抽痛得厉害。

“你知道吗?我曾经是这么爱你。”它的眼泪掉了下来。

——那比它的声音还轻。


这真的是最美的一场舞。

并非艳丽的翎羽,并非熟识的舞步。它只是轻轻打开了收束的尾羽,翎斑晦涩地绽放的一刹那,基尔伯特却想起了很多东西。昙花。睡莲。夏夜里萤火虫与夜蛾朦朦胧胧的相遇。

它喂他毒浆果,衔在唇与唇间时轻柔得宛如一个吻。“你害怕吗?”它笑得那么无奈,“你的脚还没好以前,就只能待在一个陌生人身边。”

脚爪勾紧,它展开了两翼。光像风一样擦过那些羽毛,烙着烧伤的左翼刻在了空荡荡的眼底。基尔伯特的瞳孔触碰到了强光一般猛然收缩。

“多年后回想起你,我怎么会后悔。”它低下头用鼻尖蹭孩子的鼻尖,灰蒙蒙的眼睛那么温软又那么伤感,“Sei un gattino simpatico.(你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他们。他们曾经坐在长草里,看漫天的蒲公英飞过来,又遥遥飞过去。麻雀落在他的手边,野狐站在山坡上远远眺望。孔雀侧过脸,于是灰色的眼眸就充盈了孩子的视野。他以为那样的一秒将是永恒,那样的七天将是一个世纪。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如今明明只过了短短数十年。爱像是一个堵住彼此后路的借口。

他的视线模糊了。知觉明显钝化了,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指尖抓住了什么,温温热热的。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部分意识,他努力睁开眼。那声音本该是炸响在他的背后的,为什么现在却是在他的前方?

挣扎着睁开的眼前,孔雀紧闭的眼睫颤栗如那些风中吹散的纯白小伞。

他的手正卡在它的喉咙上。


“不......你不能......”

他发不出声音,连摇头也失去操纵的权力。是催眠,他太大意了。半是麻痹半是剧痛。只有指尖的颤抖得以感知,尽管疼痛也没有放过它们。

孔雀断断续续地笑,它的声音在他的指尖下脆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你们以为我真不知道吗?‘孔雀’在剧院里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会被压榨到哪种地步。为了看一场‘绝美’的舞,你们会点燃它们的尾羽;而它们甚至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因为早被切除了声带。——这些你们以为我都听不到吗?”它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大颗大颗从眼角滚落下去,“杀了我,让我保留尊严活到最后。”

他的瞳孔剧烈地震动,却仍然逐渐涣散。它闭了闭眼,忽然挣了挣,探过身。视线花了,一团团粉身碎骨的飞蓬。它该是吻了他的唇,因着那一瞬就像是永恒。

落在手边的麻雀倏忽飞起。他的指尖原来什么也......什么也没抓住。

“基尔,你知道吗。死在你手里,是我能想到的最轻松的死法。”

它在颤抖。那不再是他的手加大了力度,喉管疼得仿佛吞下了一团火。视线触到了死神的唇吻,可它舍不得闭上眼。它在颤抖。背后的门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嘈杂的人声撼动着它的骨骼。它看着他,他注视着它。基尔伯特涣散的眸子。一团疼痛的雾气。这么近,这么响。

世界在他们的对视里,缓缓,收紧了帷幕。


......

黑暗。

呼吸声。

几乎要冲破耳膜的心跳声。

谁的手环在腰上,肩窝又抵着谁的额头。没有尽头的温热。潮湿的呼吸,像四月不休的雨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脸湿漉漉的。谁?

“......知道吗,”蓦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声线几乎稳不住,尾音更是哑得不像话,“你该谨慎一点的。”

话音未落,脖根处一凉。它发不出声音,顺着门慢慢滑了下来。视线一点点撕了开来,普鲁士人模糊的脸探了进来。隐藏在他袖口处的针筒掉落在地毯上。它听不到声音。

他把第二支针扎入被麻醉的孔雀的颈动脉时,它终于醒了。说不出话,它侧过脸把脸埋进了无力合拢的羽翼里。那支针筒里装满了深红的液体。

它在颤抖。


“嗤,你凭什么认为能担任我们剧院的孔雀训练师?”

“......你知道,它不肯献舞,但我能改变它的心意。”顿了顿,间隔的沉默苦涩如风笛的破音,“我还能让它的羽毛恢复正常的色彩——不,它会经由我的手拥有最漂亮的羽毛。”


——一族之长为了区分等级,往往会吃一种毒浆果。浆果的毒素可以消耗羽毛里的多种色素,让孔雀在十年里持续保留灰绿色。若提前吃下毒浆果,孔雀的羽毛将会恢复色彩。

弗朗西斯夺走王位时,赐予旧王驱逐的烧伤。如今却由基尔伯特献上含着毒素的血。它在颤抖。

它终究还是被取代了。


基尔伯特把手伸进去时,感觉到那些眼泪渗入了参差不齐的细羽里。

那么烫。


07

弦音一声声紧抠住心脏。小提琴微颤的尾音在一刹那的停顿后豁然延展,凄婉中不乏缠绵悱恻。该是到了高潮,手风琴跨越了掩盖背景的帘布,宏大的轰鸣声紧贴着弦音,仿佛是一曲贴面舞。不,这更像是一曲探戈......在深红幕布围绕下,用光裸的脊背与柔韧的腰肢温暖舞伴的手,而把最脆弱的心口与咽喉全部交付给他的探戈。

基尔伯特忽然记起来了,这的确是一首探戈舞曲,一首弦里弦外尽是伤怀的探戈舞曲。

他垂了眼看它。灯光洒在它眼里,像是零零碎碎的满天星,又像是辟出了一片浓烈欲醉的矢车菊。它在向他做口型。眼尾在颤音的间隙中飞挑起来,恍若带笑。他看着。“No mistakes in the tango, not like life.*”(“探戈中没有错误,不像人生。”)他以为它会这么说。

他等着,像一个囚犯等着最终的审判。


08

深夜里辗转跨越半个城市,马车匆匆离去的背影难堪而狼狈。马蹄铁敲不响水洼,还有黑夜。

孔雀的表演将在十分钟后开始了。他看了眼怀表后才醒觉。不知为何却倦了,倚着车窗,眼睛只顾有一搭没一搭瞥着那些飞逝的景象。

视线忽然撞到了什么,月光照得明晃晃的。他闭了闭眼,想想,再去看。这回等不够三秒就叫住了车夫。

“——停一下!我在这儿下。”

马车夫显然惯于察言观色,收了钱一压帽檐,甩甩马鞭吆喝一声。转眼就丢下他。

夜里冷,基尔伯特把围巾紧了紧。他是真累了,走向围墙的步伐缓慢得不似往常。墙上的海报不再是那个一头卷发的芙罗拉了,剧院换了新的。他定定地凝视,而后慢慢往后退了一步。一张张染成纯白的海报里有一个又一个神圣罗马的侧脸,阖紧了眼眸,洒着闪粉的眼尾有指腹抹不开的寂寥。

他看了一阵,伸了手摸了摸它的脸。风大,吹得海报也不住地蜷缩。这样就让人恍惚萌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眼睫在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眼泪挣脱。

寒风勾乱了他的围巾,冷意深深融入皮肤下的血管里。可他想起那日神圣罗马的眼泪,烫得心一阵阵抽搐。他轻声说,原谅我。我也想爱你。像在和风对话。街上空荡荡的,毕竟是午夜了。

烟花在背后窜上夜空时,他正在撕下第五张海报。缤纷的色泽映在海报上,流光溢彩。男人没有任何迟疑,只是机械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No mistakes in the tango, not like life.”他曾以为它会这么说。第三束烟花点亮了夜空,姿态宛如馥郁的大波斯菊。那是剧院放出的,昭示演出正式开始。它的演出。“密涅瓦”。

忘了是撕到了第几张,他忽然蹲了下来,在满天斑斓的光影里。海报抱在怀里,脆弱得如同过去那束在他怀里苟延残喘的花。他哭得那么压抑,霜落在肩上,毫无声息。“No mistakes in the tango, not like life.”他近乎祈求般想要看到的是这句话。

然而它最后那句无声的话并非宽恕。

“Some people live a lifetime in a minute.*”它说,“Just like you.”(“有些人一分钟就过尽了一生,就像你。”)

他想起孔雀的尾羽,在温软的逆光里,一千只眼都在灰蒙蒙地落泪。这座城市怎么会现在才入冬呢?

霜落了下来,就像那些风里飘荡的小伞注定会湮灭。

(完)


*:两句皆是《闻香识女人》里的经典台词。建议除了听听《Por Una Cabeza》,顺带把老流氓扶着少女的腰跳的那场探戈也一起看了,真的是很美很受触动的一场舞。


另:结束啦,欢迎观看《题外话》,也欢迎小天使们的评论~

我好困,就先这样了(揉揉眼睛)

喔喔,新年快乐呀,我爱你们。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